昨晚第一次在現在的家嘗試做紅豆年糕,開始之前努力回想材料的比例;於是就想起了小傅。

小傅是我在小村時的工讀生之一,福建人,是個憨厚的小伙子。他跟小陳兩個是我在小村第二年的工讀生。那一年過完,小陳畢業,小傅繼續做了第二年。

那個時候他們每天下午來我的辦公室,幫我批改堆得像小山的作業:三十多個學生,每天交上一本聽寫、一張作業紙、一張漢字練習紙。聽寫最難改,總是我負責;漢字紙最好改,他倆週一到週四輪著,一人改作業,一人改漢字。每天下午的三個小時,就是我們三個人一邊奮力批改一邊閒話家常的時間。

我的祖父母都是福建廈門人,因此我總說他倆是我的「小同鄉」—其實他們比一般大學生稍長幾歲,都是在家鄉讀完中學才移民到美國,重讀一次高中才上的大學。因為這樣,我覺得他們比那些直接從中國高中去上大學的學生成熟一些。他們常給我講家鄉的事情:福建,從整個中國版圖上來看只能算是「鄉下」,他們又是從山裡的村子來的。小傅笑著說,在我們那兒,出國是家常便飯:偷渡的人很多。想去美國討生活的人,攢足了錢,付給人蛇集團,就可以坐上開往美西的船;說「坐上」其實不完全正確,應該說是塞在船艙裡,等船開到岸邊就跳下去。我聽得一愣一愣的,覺得小傅說的故事簡直跟我外祖父母逃難的經歷差不多。我不敢問他他的家人是不是也是用同樣的方法到美國的;那時的我瞭解到,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少年,和我的差距並不只是台灣海峽那兩三百公里,還得加上快八九十年的時間距離。

說到家鄉,小陳總要取笑小傅一番,因為他「漂亮的女朋友」還在那兒。有一次,經我再三央求,小傅終於願意讓我看看他皮夾裡的照片。我本來想,小傅這麼不修邊幅,「漂亮的女朋友」應該只是朋友是笑話他的;但我在照片裡看見的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女孩:俏麗的鴨蛋臉、兩頰上一邊一個深深的酒渦,最吸引人的是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。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放在家鄉,你不擔心嗎?我半開玩笑卻又無比認真的問小傅。我並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,看過照片的人都這麼問。小傅的回答也很簡單,拼一點,三年半大學就可以唸完,然後回老家結婚。我算了算,他大學畢業時也不過二十四五歲。二十五歲結婚對我來說是不能想像的,但是我感覺小傅並沒有開玩笑,而且我也認為他們會很幸福的。

每個學期末我總喜歡請工讀生們來我家吃「散伙飯」—其實他們下學期還會繼續工作,只是象徵性地聚一聚;在寂寞寒冷的小村,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是最常辦的活動。花點心思設計菜單,做一些平常沒時間做的大菜,對我而言也是一項娛樂。小傅說話直接,頭一次吃完散伙飯就說「可惜半年才一次」。他每次來總給我們帶飲料,吃完自願洗碗。有一次客人進門時我還手忙腳亂地準備,看小傅閒著,就支使他幫我做紅豆年糕。年糕本來是蒸著吃的,以前一個朋友的媽媽教我用烤箱烤,外層變得酥脆,裡面還是軟的,吃過的人都覺得不錯。小傅也很喜歡吃,總央著我做。做一次就是一大塊,我也一定分給大家。那次他從頭到尾參與了年糕的製作,直嚷:「原來要這麼費力地攪拌!我以前都不知道,還一直說想吃,對你真是太抱歉了!以後你如果要做,就叫我來給你攪拌。」大夥都笑他,因為我平時做都是拿電動攪拌器,並不費力。可還真奇怪,小傅用「人力」攪拌出來的年糕就是比較好吃,大家比較了好幾次,都這麼說。後來散伙飯必吃年糕,而攪拌這項苦力,也都由小傅負責。

和小傅他們吃了四次散伙飯之後,我離開了小村。

我離開第二年的春天,小傅大學畢業,真的是三年半。他按照計畫,回老家結婚;後來在中國找到工作,就繼續住在那兒,不回美國了。

我們一直用臉書保持聯繫,我結婚的時候,他的兒子出生;看到比自己年紀小的人當爸爸,感覺很奇妙。他把兒子的照片放在網上,嬰兒有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,像媽媽。還有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,產後的小傅太太依然美麗,小傅呢,還是一樣不修邊幅。

那是兩年前的事情,之後我就沒有他的消息。我換了工作,一直忙著;後來搬到了瑞士,幾乎忘了從前的事,直到昨天才重新想起。

昨天的紅豆年糕很成功,我切了一半分給M實驗室裡來自武漢的女孩,也許這一小口甜味能讓她回想起以前的一些快樂時光,讓她在異國的生活不至於太孤單。

2011/9/21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ycl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